瓊美卡隨想錄 | 運動資訊第一站 - 2024年11月
瓊美卡隨想錄
本書是木心繼《哥倫比亞的倒影》後重磅出擊的一部新作,輯錄了木心散文46篇。在本書中,讀者可以一如既往地體會木心先生行文「豐沛而嫻熟」的技巧,他「善用漢賦般的奇字」以及「在別人說不下去的地方說出別開生面」的話的特色。 木心的作品絕少重復自己,用字非常講究,標點也講究。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經這一次修訂,被刪去了原來繁體字版《福氣》一小節。書中的各篇標題都是兩個字的,如《劍柄》、《我友》、《王者》、《綴之》、《邪念》、《卒歲》等等———奇思妙想,終篇不絕。 2006年初,木心這個名字開始開始為大陸的廣大讀者所知曉。其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大賣特賣,一個月內就曾加印三次,洛陽為之紙貴。在時隔半年後,木心再度攜兩部重磅作品沖擊大陸圖書市場,其中一部就是《瓊美卡隨想錄》。木心的作品頗具爭議。喜歡的很喜歡,像上海作家陳村說的,「木心是中文寫作的標高」;貶低的則一貶到底,說他矯揉造作,語言太過雕琢。兩極的意見反饋使木心的作品看上去充滿了魅力。這本書輯錄了木心散文46篇,為了書的出版,木心做了大量「減法」,把書里所有關於「 我」的解釋性語句全都刪去,保持了含而不露的一慣風格。這本書的責任編輯介紹:木心用字非常講究,標點也講究。奇思妙想,終篇不絕,細節里藏著生活。行文「豐沛而嫻熟」,「善用漢賦般的奇字」,「在別人說不下去的地方說出別開生面」。 第一輯如意劍柄我友王者圓滿心臟將醒呼喚休息除此無關爛去問誰敗筆遲遲走了出魔筆挺綴之尖鞋第二輯嘛語俳句風言第三輯上當但願真的再說很好智蛙瘋樹不絕棉被步姿新呀荒年同在笑爬邪念放松某些認笨引喻怪想多累呆等卒歲後記 還是每天去散步,瓊美卡夏季最好。 樹和草這樣恣意地綠。從不見與我同類的純粹散步者。時有驅車客向我問路,能為之指點,彼此很高興似的——我算是瓊美卡人。 有一項懇切的告誡:當某個環境顯得與你相似時,便不再對你有益。瓊美卡與我日漸相似,然而至少還無害,自牧於樹蔭下草坪上,貪圖的只是幽靜里的清氣。 南北向的米德蘭主道平坦而低窪,使東西向的支路接口處都有上行的斜坡,坡度不大,且是形成景觀的因素,步行者一點點引力感覺的變化,亦是趣味——有人卻難於上坡。 他推著二輪的購物車,小步欲上坡來,停停頓頓,無力可努而十分努力。成坡的路面約三十米,對於他,誠是艱苦歷程。 身材中等,衣褲淡青,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廣義的美國人——望而知之的就是這些。車上擱著手提箱,還有木板、木框,都小而且薄。 我一瞥見就起疑問,他怎樣來到坡下的?上了坡就到家?這是外出辦事或游樂? 夕陽光透過米德蘭大道的林叢,照在他傴背上,其實他沒有停頓,是幾公分幾公分地往上進行,以此狀況來與坡的存在作估量,我也感到坡程之漫長了。 平靜,專注,有信心地移著移著,如果他意識到有人旁觀,也不致認為窺其隱私,他沒有余力顧及與自己上坡無關的細節。 緊步斜過路面而下,我說了。 他不動,臉色安詳,出言喃喃,指自己的耳朵,微聳肩,那麽他是失聰。我改用手勢示意,用目光征詢他,便見淡漠的唇頰藹然成笑。 試將右臂伸入他左脅、挾緊,使他的體重分到我身上來,我必需稍側,才能用左手去推車子,這就不得不橫著啟步,原以為他受此攙助,便可隨我上坡——一開始動作就知道我想錯了,小病或疲乏的人,才可能附力借力於別人而從事,他是宿疾,胴體和下肢已近僵化,那細小的移步不是他的選擇,是唯一的末技。他瘦瘠,感覺上則比我重,沉重,下墜性的陰重。我只能應和他原來的小步而走,不是走,是移,總比他獨個子上坡要略快一些些。他呢喃問話,我憑猜度而以點頭搖頭來回答他。 首次體識小動作移步的實用況味,平時是每秒鍾一步,這一步,眼下要費七秒許,即以此七個挪動才抵得上尋常的一步。挪動之足的踵,不能超過待動之足的趾,只及腳心,就得調換。他需要這樣,因為只能這樣,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著——紺藍的天,無雲無霞,飛機在高空噴曳白煙,構成廣告字母,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舉目遠眺了,童年聽課時向窗外的張望,健康人對疾病人的不忠實,德行的宿命的被動性,全出現在我心里,克制不耐煩,就已是夠不耐煩了。小車受力不均,時而木板滑落,時而提提箱傾歪欲墮 ——我停下來,先得把車子對付掉。 同意。一從他脅間抽回手臂,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矯健,飛快把小車拉上去仰放在路邊,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達坡端,就怕他不信任不樂意,而我自己也嫌惡別人身上的氣息,人老了有一種空洞的異味,動物老了亦如此,枯木、爛鐵、草灰,無不有此種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異味。 改用左手托其腋脅,右臂圍其腰膂,啟動較為順遂些。不復旁騖,一小步一小步運作,心里重復地勸勉:別多想,總得完成,偶然的,別想,完成,偶然┅┅ 終於前面的平路特別的平了,就像以前未曾見過。 他注視我口唇的發音變化,知道我問的是他的「家」,答道:還遠。 再遠也不會遠在瓊美卡之外,何況他的遠近概念與我應是不盡相同。 他只希望再幫助他越過這路到對面去,然後自己回家——表達這個既辭謝又請求的意願時,似乎很費力,以致淚光一閃,暮靄籠著我們,■■中感 到他是上個世紀的人┅┅小鎮教堂的執事,公務機關的謄錄員,邊境車站的稅吏,鄉村學校的業師┅┅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國┅┅我亦隨之與二十世紀脫裂┅┅ 我的呆滯使他阢隉不安,振作著連聲道謝,接住車把准備自己過路了。 我也振作,用那種不自覺的靈活使小車迅速到了對面,用力過猛,提箱之類全滑落在草坪上,就扯了根常春藤,把它們綁住在車架上,搖搖,很穩實,這些葉子太裝飾性,使小車顯得不倫不類,像個耶誕禮物。 過路時,真怕有車駛來,暮色已成夜色,萬一事起,我得及早揮手叫喊,我們不能加快回避,該是車停止,上帝,我們不能作出更多。 猶如渡河,平安抵岸,他看清小車被常春藤纏繞的用意而出聲地笑—— 就此,就這樣分手吧,夜風拂臉,我自責嗅覺過敏,老人特有的氣息總在鼻端,想起兒時的祖輩,中國以耄耋為轂軸的家┅┅ 並立著聽風吹樹葉,我的手被提起,一個灰白的頭低下來——吻手背、手指。 本可就此下坡,卻不自主地走過路面。(小車上的東西有什麽用,到了家,怎樣的家,他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人的一生——所謂心靈的門,不可開,一開就沒有門了┅┅上帝要我們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 路燈照明局部綠葉,樹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招手,不是揮手——他改變主意了?需要我的護送? 奔回去時筋骨間有那種滑翔的經驗。 還是采用一手托脅一手圍腰的方式——被擺脫了。 他捉住我的手,印唇而不動┅┅涎水流在手背上。 他屏卻我的護送易,我違拒他的感激難,此刻的他,不容挫折——誰也不是施者受者,卻互為施者受者了。 奇異的倦意襲來,唯一的欲念是讓我快些無傷於他的離開。 下坡之際,我回頭,揚臂搖手——以後的他,全然不知。 迎面風來,手背涼涼的,摘片樹葉,覺得不該就此揩拭,那又怎樣才是呢,忽然明白風這樣吹,吹一會,手背也干了。 夏季我慣穿塑膠底的布面鞋,此時尤感步履勁捷,甚而自識到整個軀肢的骨肉停勻,走路,徐疾自主,原來走路亦像舞俑一樣可以從中取樂,厚軟底的粗布鞋仿佛天然地合腳愜意。 借別人之身,經歷了一場殘疾,他帶著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額外得了這份康復的歡忻。 他真像是上個世紀留下來而終於作廢的人質,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凡,連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唯其平凡,引我遐想——這遐想隨處映見我的自私。從前,我的不幸,就曾作過別人的幸運的反襯。雖然很多不幸業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還會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回來時,分明很輕快地慶幸自身機能的健全,而且慶幸的還不止這些。 後來的每天散步,不經此路。日子長了,也就記不清是哪個斜坡。我感到他已不在人世。(上帝要我們作的是他做不了的事。凡他能做的,他必做了) 瓊美卡與我已太相似,有益和無害是兩回事,不能耽溺於無害而忘思有益。 我將遷出瓊美卡。
第一輯如意劍柄我友王者圓滿心臟將醒呼喚休息除此無關爛去問誰敗筆遲遲走了出魔筆挺綴之尖鞋第二輯嘛語俳句風言第三輯上當但願真的再說很好智蛙瘋樹不絕棉被步姿新呀荒年同在笑爬邪念放松某些認笨引喻怪想多累呆等卒歲後記
還是每天去散步,瓊美卡夏季最好。 樹和草這樣恣意地綠。從不見與我同類的純粹散步者。時有驅車客向我問路,能為之指點,彼此很高興似的——我算是瓊美卡人。 有一項懇切的告誡:當某個環境顯得與你相似時,便不再對你有益。瓊美卡與我日漸相似,然而至少還無害,自牧於樹蔭下草坪上,貪圖的只是幽靜里的清氣。 南北向的米德蘭主道平坦而低窪,使東西向的支路接口處都有上行的斜坡,坡度不大,且是形成景觀的因素,步行者一點點引力感覺的變化,亦是趣味——有人卻難於上坡。 他推著二輪的購物車,小步欲上坡來,停停頓頓,無力可努而十分努力。成坡的路面約三十米,對於他,誠是艱苦歷程。 身材中等,衣褲淡青,因疾病而提前衰老的男子,廣義的美國人——望而知之的就是這些。車上擱著手提箱,還有木板、木框,都小而且薄。 我一瞥見就起疑問,他怎樣來到坡下的?上了坡就到家?這是外出辦事或游樂? 夕陽光透過米德蘭大道的林叢,照在他傴背上,其實他沒有停頓,是幾公分幾公分地往上進行,以此狀況來與坡的存在作估量,我也感到坡程之漫長了。 平靜,專注,有信心地移著移著,如果他意識到有人旁觀,也不致認為窺其隱私,他沒有余力顧及與自己上坡無關的細節。 緊步斜過路面而下,我說了。 他不動,臉色安詳,出言喃喃,指自己的耳朵,微聳肩,那麽他是失聰。我改用手勢示意,用目光征詢他,便見淡漠的唇頰藹然成笑。 試將右臂伸入他左脅、挾緊,使他的體重分到我身上來,我必需稍側,才能用左手去推車子,這就不得不橫著啟步,原以為他受此攙助,便可隨我上坡——一開始動作就知道我想錯了,小病或疲乏的人,才可能附力借力於別人而從事,他是宿疾,胴體和下肢已近僵化,那細小的移步不是他的選擇,是唯一的末技。他瘦瘠,感覺上則比我重,沉重,下墜性的陰重。我只能應和他原來的小步而走,不是走,是移,總比他獨個子上坡要略快一些些。他呢喃問話,我憑猜度而以點頭搖頭來回答他。 首次體識小動作移步的實用況味,平時是每秒鍾一步,這一步,眼下要費七秒許,即以此七個挪動才抵得上尋常的一步。挪動之足的踵,不能超過待動之足的趾,只及腳心,就得調換。他需要這樣,因為只能這樣,我不自然而然地仿效著——紺藍的天,無雲無霞,飛機在高空噴曳白煙,構成廣告字母,那是我感到寂寞而偷偷舉目遠眺了,童年聽課時向窗外的張望,健康人對疾病人的不忠實,德行的宿命的被動性,全出現在我心里,克制不耐煩,就已是夠不耐煩了。小車受力不均,時而木板滑落,時而提提箱傾歪欲墮 ——我停下來,先得把車子對付掉。 同意。一從他脅間抽回手臂,立刻感到自身的完整矯健,飛快把小車拉上去仰放在路邊,心想我可以背他或抱他直達坡端,就怕他不信任不樂意,而我自己也嫌惡別人身上的氣息,人老了有一種空洞的異味,動物老了亦如此,枯木、爛鐵、草灰,無不有此種似焦非焦似霉非霉的異味。 改用左手托其腋脅,右臂圍其腰膂,啟動較為順遂些。不復旁騖,一小步一小步運作,心里重復地勸勉:別多想,總得完成,偶然的,別想,完成,偶然┅┅ 終於前面的平路特別的平了,就像以前未曾見過。 他注視我口唇的發音變化,知道我問的是他的「家」,答道:還遠。 再遠也不會遠在瓊美卡之外,何況他的遠近概念與我應是不盡相同。 他只希望再幫助他越過這路到對面去,然後自己回家——表達這個既辭謝又請求的意願時,似乎很費力,以致淚光一閃,暮靄籠著我們,■■中感 到他是上個世紀的人┅┅小鎮教堂的執事,公務機關的謄錄員,邊境車站的稅吏,鄉村學校的業師┅┅這四周因而也不像美國┅┅我亦隨之與二十世紀脫裂┅┅ 我的呆滯使他阢隉不安,振作著連聲道謝,接住車把准備自己過路了。 我也振作,用那種不自覺的靈活使小車迅速到了對面,用力過猛,提箱之類全滑落在草坪上,就扯了根常春藤,把它們綁住在車架上,搖搖,很穩實,這些葉子太裝飾性,使小車顯得不倫不類,像個耶誕禮物。 過路時,真怕有車駛來,暮色已成夜色,萬一事起,我得及早揮手叫喊,我們不能加快回避,該是車停止,上帝,我們不能作出更多。 猶如渡河,平安抵岸,他看清小車被常春藤纏繞的用意而出聲地笑—— 就此,就這樣分手吧,夜風拂臉,我自責嗅覺過敏,老人特有的氣息總在鼻端,想起兒時的祖輩,中國以耄耋為轂軸的家┅┅ 並立著聽風吹樹葉,我的手被提起,一個灰白的頭低下來——吻手背、手指。 本可就此下坡,卻不自主地走過路面。(小車上的東西有什麽用,到了家,怎樣的家,他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人的一生——所謂心靈的門,不可開,一開就沒有門了┅┅上帝要我們做的是他做不了的事) 路燈照明局部綠葉,樹下的他整身呈灰白色,招手,不是揮手——他改變主意了?需要我的護送? 奔回去時筋骨間有那種滑翔的經驗。 還是采用一手托脅一手圍腰的方式——被擺脫了。 他捉住我的手,印唇而不動┅┅涎水流在手背上。 他屏卻我的護送易,我違拒他的感激難,此刻的他,不容挫折——誰也不是施者受者,卻互為施者受者了。 奇異的倦意襲來,唯一的欲念是讓我快些無傷於他的離開。 下坡之際,我回頭,揚臂搖手——以後的他,全然不知。 迎面風來,手背涼涼的,摘片樹葉,覺得不該就此揩拭,那又怎樣才是呢,忽然明白風這樣吹,吹一會,手背也干了。 夏季我慣穿塑膠底的布面鞋,此時尤感步履勁捷,甚而自識到整個軀肢的骨肉停勻,走路,徐疾自主,原來走路亦像舞俑一樣可以從中取樂,厚軟底的粗布鞋仿佛天然地合腳愜意。 借別人之身,經歷了一場殘疾,他帶著病回去,我痊愈了,而額外得了這份康復的歡忻。 他真像是上個世紀留下來而終於作廢的人質,他的一生,倘若全然平凡,連不幸的遭遇(疾病)也算在平凡里,可是唯其平凡,引我遐想——這遐想隨處映見我的自私。從前,我的不幸,就曾作過別人的幸運的反襯。雖然很多不幸業已退去,另外的很多不幸還會涌至。可是那天晚上,我走回來時,分明很輕快地慶幸自身機能的健全,而且慶幸的還不止這些。 後來的每天散步,不經此路。日子長了,也就記不清是哪個斜坡。我感到他已不在人世。(上帝要我們作的是他做不了的事。凡他能做的,他必做了) 瓊美卡與我已太相似,有益和無害是兩回事,不能耽溺於無害而忘思有益。 我將遷出瓊美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