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馬塞爾今晚離開我們了:普魯斯特的最後一頁 | 運動資訊第一站 - 2024年11月
親愛的馬塞爾今晚離開我們了:普魯斯特的最後一頁
普魯斯特之死 馬塞爾的永恆
最令我感動的部分,應該是透過這種「塵俗」的視角所呈現的馬塞爾:他讓我安心,知道他的一生不是只有「那本書」;就算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只剩三年可活,但他終究真真切切地活了一場,在人世中,而非只在追憶裡。─── 陳太乙(譯者)
《追憶似水年華》(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是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費時十多年完成的兩百萬字作品,共計7卷,《在斯萬家那邊》、《在少女們身旁》、《蓋爾芒特那邊》、《索多姆和戈摩爾》、《女囚》、《女逃亡者》、《重現的時光》,一直以來為意識流手法寫作的經典,內容架構在主角對往事的回憶,可以四十多頁的篇幅描寫輾轉反側的夜晚,一百九十頁以上盡訴一場三小時的聚會⋯⋯如果回憶與書寫可以說是普魯斯特生命的全部,五十一歲的光陰,他總共花費了三千頁來記錄。
普魯斯特個性敏感,使他對周遭世界封閉自己的內心,而日漸嚴重的哮喘病,使他從三十五歲起,大部分時間都蝸居在門窗緊閉的房間裡,修改、增補他的作品,改了又改,補了又補;偶爾抱病出門的原因,也是為了印證書裡某一位人物的特性,或某一件服飾的細節⋯⋯即使到了人生的最後。
「最後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是,盡僅剩的力氣滋養它。吞下所有藥物,有時為了補補未能真正成眠的睡眠,小憩一下,幾個鐘頭,或者幾天;有時為了能再清醒幾個鐘頭或者幾天,以便激發新的感受,更完美地追憶他筆下某幾位人物之垂死狀態。」
本書一開始,普魯斯特正展開人生最後一刻與時間的賽跑,他既是一個是竭力想完成畢生傑作的作家,又是一個面對死亡迫在眉睫的病人。「終結」會是什麼呢?事實上,對普魯斯特而言,《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不斷發展的作品,因為創作靈感來源於他的生活,他周遭的人(沒錯,幾乎每個角色都有它對應的人物),因此這本書將永遠不停地變化、改變、繼續下去,何況還有許多他的不放心。創作與死亡相互拉扯,都想佔據他僅剩的奄奄一息。
「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懂。他並不是為了抵抗死亡而掙扎。他掙扎是為了讓他的文字,最後的文字。不久之後,在他上方,棺木即將蓋上,那將是他那本書的封面。但願人們不要誤解、誤讀,願成品如他當初所希望的那樣,願人們讓他沉睡 ⋯⋯ 然後死去,這樣就好,不要痛苦,他要求的就只有這些。他知道他的作品將延續他的生命。」
本書以小說的形式,立體、嚴肅、詼諧的刻畫了偉大作家的多元面向,以及這部已出版130年的經典,更呈現普魯斯特與長期隨侍在旁的忠僕之間宛如母子的情感,令人鼻酸,為那樣的溫馨,也為那樣的孤獨。
「您可否替我買一點蘆筍,為我烹調?我也許吃也許不吃。等我按鈴您再替我送進來。我也許按鈴,也許不按。如果我按了,請您立刻進來。假如我沒按,您還是進來看看是否一切安好。」
作者簡介
亨利・哈齊默(Henri Raczymow)
1948年出生於法國巴黎,長期任職文學教師。著有數部小說(包括Gallimard出版社的《Un cri sans voix》、《Bloom&Bruch》)、傳記(包括Gallimard出版社的《Dix jours “polonais”》、《Eretz》、《Points de Chute》)與眾多隨筆散文。為悼念普魯斯特,他創作了兩部作品:《天鵝普魯斯特》(Le Cygne de roust,1989)與《巴黎發現了馬塞爾•普魯斯特》(Le Paris retrouvé de Marcel Proust,2005,Parigramme出版社)。
譯者簡介
陳太乙
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 Tours 大學法國現代文學碩士,法國 Grenoble 第三大學法語外語教學碩士暨語言學博士候選人。曾任中學及大學兼任講師,目前為專職譯者。譯作:《歐赫貝奇幻地誌學 A-Z 》系列套書、《長崎》、《拇指男孩的秘密日記》、《哈德良回憶錄》、《14-14 穿越時空的來信》、《三境邊界秘話》、《現代生活的畫家:波特萊爾文集》、《寬容:改變世界的五堂課》等各類書籍三十餘冊。
譯後序
普魯斯特之死 馬塞爾的永恆
陳太乙/譯者
今夜,我的譯稿初次寫下了隱形的「完」字。
快結束了,邊譯邊哭。一直流淚,沒有防備,突如其來,既感慨又欣喜,忍不住把這個狀態跟主編分享。她要我一邊哭一邊筆記下來。
究竟是什麼讓情緒一股腦兒地湧上?
我不是在譯《追憶似水年華》,不是在譯普魯斯特,甚至,我認為這本書說的先是塞萊絲特,然後才是普魯斯特;或者可說,普魯斯特在幕前,樣貌鮮明,形跡清楚,牽動主軸;而塞萊絲特則透過聲音存在,看不見她,但一直都在。第三個聲音是敘事者,彷彿與塞萊絲特問答,又彷彿對著塞萊絲特自問自答。這樣多層次的描述手法,建構出一種主客觀兼顧的真實感,十分生動地勾勒出主僕之間特殊深厚的情誼。塞萊絲特給普魯斯特母親般的溫暖,可憐的小狼。
查資料耗時耗神耗力,但我無法視而不見。首先,因為那些可能是某某角色之原型的名流,皆是普魯斯特生命的一部分。而他的一生,尤其是最後階段,都奉獻給了他的書,給了書中的人們。比如夏爾勒‧哈斯 / 夏爾勒‧斯萬那一段:普魯斯特的好友們從帝梭的畫中看見哈斯,像斯萬的哈斯,人物原型因為他書中的人物而被認出來,從那一刻起,斯萬為主哈斯為客,他的書比真實還真實。另一方面,普魯斯特卻又苦惱世人過於在意書中人物與原型本人是否相像。當現實世界裡的人對號入座,與虛構人物較真,對創作者來說可說是一種根本的否定,直接限制了他的海闊天空。著相,俗;著虛構之相,俗氣不堪。他最惋惜心目中的天堂鳥淪為一隻長舌鵲。
然而,作家的創作,如果本來就是假的,虛構的,為何還要勞動孱弱的病體去看展覽上的那幅畫,赴邀去沙龍去派對,只為探聽某個細節,觀察某種服飾?這種無比講究的仿真心態…… 好接近翻譯。
所謂的記憶,見證的究竟是錄像般的真實還是想像中的真實?記憶中的一切,包括感受,都是真的也是浮動的。「真」到底是發生在過去?還是追憶的當下?
文學遊走在虛實之間,但在浮世人生裡,人與事,事與人,一起在生命時光中流動,本來就各說各話。作家說的,旁人說的,都是真的。
普魯斯特真的快死了,不吃不喝不看病,被弟弟惹惱了也不再就醫,不吃藥,把自己關在房間,「讓我好好工作,這樣就夠了。讓我清靜就好」,他這麼說。閉關後第一次再度按鈴召喚塞萊絲特,告訴她,他終於寫下了「完」這個字,可以死了;塞萊絲特的反應讓我潰堤。
再前幾天的段落,弟弟羅貝爾為了激發哥哥的生存鬥志,故意說旅途中沒看到任何車站賣他的書。果然普魯斯特寫信給伽利瑪抗議,而看似市儈的伽利瑪給他的回應直白而真誠。普魯斯特不給好臉色的兩個人都如此愛他,我的眼角是濕的。
還有好多,整本書都是。
就像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那些最後的貴族,無論如何沒落了;但正是那華麗的沒落氣息,讓他們終於活得像人,而非活成一個頭銜。本書中的普魯斯特,沒落到了阿默蘭街,在意書的銷售,在意成就是否得到認可,麻煩又挑剔,但周遭的人們無法不愛他。他不只是普魯斯特,更是馬塞爾;是他人眼中的他,不僅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敘事者,或創作者。
我想,最令我感動的部分,應該是透過這種「塵俗」的視角所呈現的馬塞爾:他讓我安心,知道他的一生不是只有「那本書」;就算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只剩三年可活,但他終究真真切切地活了一場,在人世中,而非只在追憶裡。
我譯的不是《追憶似水年華》,而是真實的普魯斯特之死,馬塞爾的永恆。
2018年3月,台北
一如住在奧斯曼大道和羅蘭—皮夏街(rue Laurent-Pichat)時一樣,在阿默蘭街,塞萊絲特接到命令,除非鈴響呼喚,否則,午後或近黃昏時,不准進入他的房間。考慮到不期然的鈴響會讓整棟平時寂靜的房子天搖地動,她準備了濃縮咖啡。這是他唯一准許她做的「料理」,甚至非要她做不可。其他食物,他都從麗池叫來。不准有味道,不准烹煮,不准發出噪音。就算他挽留客人共進晚餐,也是派忠厚老實的歐迪隆,在酒店最忙碌的時刻,深入歐利維耶‧達貝司卡(Olivier Dabescat)的廚房,帶回一隻烤雞。 普魯斯特分兩次喝他的濃縮咖啡。兩下鈴響代表塞萊絲特必須端上托盤,放上咖啡、牛奶和一個可頌麵包。最重要的是,先生沒開口跟她說話之前,千萬別自以為是地跟他講話。可頌放在一個特別的高腳盤裡,與碗配成一套。麵包放在銀盤上,一旁還有同樣銀製的小咖啡壺,上面刻有他的姓名縮寫;一只金邊大碗、糖罐,加上蓋子的牛奶壺。如果有第二次鈴響,就再端上另一個可頌麵包。有一天,他只吃下一個可頌,後來連一個也不吃了。他只吞飲咖啡加奶,還有麗池的冰鎮啤酒。 咖啡絕對只用科爾瑟萊(Corcellet)進口的品牌。塞萊絲特派她的姐姐瑪麗‧吉內斯特去列維街(rue de Lévis)上的咖啡烘焙店買的,還有專用的濾壺。托盤、咖啡壺、碗、牛奶壺,都同樣來自這個品牌。所以,下午的時光,在鈴響之前,塞萊絲特便準備咖啡。她把研磨得非常細的咖啡粉倒入濾壺中,然後注水,幾乎是一滴一滴地滴入,而且整個過程以隔水加熱保溫,然後在銀製小咖啡壺中,倒入剛好兩杯的分量。一般來說,普魯斯特先生會在前一晚,也就是說凌晨一點或兩點左右,訂好他醒來計劃喝咖啡的時間。塞萊絲特當然得比預定的時間稍微提前準備,才能及時端上。這其實頗需要碰運氣。某些「早晨」,普魯斯特先生延長他進行煙燻治療的時間,假如太早準備好咖啡,就得重新再沖。塞萊絲特,我很抱歉。 牛奶,啊!牛奶,每天早上一家乳製品店鋪會送來新鮮的牛奶,放在門口腳墊上,近中午時,店裡的女店員按照指令來檢查牛奶瓶是否已拿走,否則就要回收,另送一瓶新的過來。替普魯斯特先生辦事就是這樣。